刀與血淚.不羈、苦澀與超越
文|馮春木
前主筆 Rudi Leung 在社交平台介紹馬友友與波士頓交響樂團 (的蕭士塔高維契兩首大提琴協奏曲時,標題是【刀鋒冷,琴弦未冷:在刀鋒上起舞的大提琴】。
幾乎同一時間,我讀了一篇標題【歷史的迴響,人性的低語 | 王羽佳演繹蕭士塔高維契鋼琴協奏曲】的國內網文,說王羽佳的琴聲,宛如一名游走於刀刃上的舞者。
刀鋒/刀刃,是無獨有偶(然)兩位華裔獨奏家做了相同的特別的事?還是蕭士塔高維契(DSCH)的音樂與「刀」的聯想,自有其必然性?
先說為了紀念這位蘇聯時代最突出的作曲家逝世 50 週年,指揮家尼爾森斯(Andris Nelsons)與波士頓交響及DG用十年時間籌備、灌錄一套包含了歌劇 Lady Macbeth of the Mtsensk 的蕭氏全集。而這兒由馬友友及王羽佳主演的專輯是「全集」的組成部分。
入正題:蕭氏其人其音樂作品,是否有一個主旋律,而與刀鋒/刀刃有某種關聯?
要是認識蕭氏生平,你心中有數了。單純從上述二文裏的片言隻語,也見清晰輪廓:
「一個歷經苦難的靈魂」、「那些被迫屈膝的歲月」、「被時代壓迫著仍不肯沉默的吶喊」、「彷彿個人與權力機器的搏鬥」、「剖析作曲家那些令人窒息的音樂密碼」、「聽見的是那些未被審查、未曾說出的秘密」、「每一次頓挫都似乎在叩問著人性的邊界」……
確是刀,不是沙發。

四十年後再錄一次
從馬友友開始談,因為,他出道不久是在 CBS / Sony 錄過第一號的;那是夥同奧曼第指揮的費城樂團呢!是馬友友職業生涯的早期里程碑,一個由始至終保持著高電壓的好演出。
翻查波士頓的報道,在馬友友與交響樂團首次合演 DSCH 當晚,台上有人流淚:獨奏家和一些樂團成員。樂評人:「雖然蕭士塔高維契冷戰時期的遭遇與加沙街頭的戰爭沒有直接聯繫,但從音樂上來說,它們似乎是一致的。」尼爾森斯與馬友友合作後,說:「馬友友擁有獨特想像力,感染著周遭每個人。在演奏蕭氏極具挑戰的協奏曲時,他寬廣的幅度和深度以及人情味,無處不在。」
在第一號協奏曲新錄音中,馬友友在首樂章是較克制,DSCH 簽名動機用細膩弓法呈現,揉弦沒有之前的闊。換言之沒有第一個錄音的肉緊,似在回憶往事 – 那些被審查扼殺掉的創作,那些懼怕在半夜被抓走、無法安寢的晚上。《波士頓環球報》評論說:「在第二樂章尾聲大提琴和鋼片琴的詭異二重奏中,馬友友演奏的泛音非常纖細透明,聽來好像木管在演奏。」
我覺得,慢樂章馬友友的既沉痛又溫柔,境界是在 Sony 錄音之上。華彩段落本就是瘋狂邊緣的絕望吶喊,他的第一次錄音更激動、顫抖,更教我毛髮直豎。至於終章的對抗、衝刺,新舊版本無分軒輊。

蕭氏兩首大提琴協奏曲都是寫給羅斯卓波維契的。Rostropovich 既是第二號大提協的世界首演者(作曲家 60 歲生日那天於莫斯科),也是波士頓交響樂團首演這部作品的獨奏家 – 在作曲家過身的翌日演出。
No.2 從來沒有第一號的流行。它更晦澀(Rudi 說直指極權陰影),甚至有些支離破碎,彷彿是一個人嗅到棺材香,試圖拼湊破碎的記憶。管弦樂團以不同尋常的組合出現:獨奏者和低音鼓,然後是鈴鼓,木琴,鞭子。音樂的壓抑苦澀很難令人第一次聽便愛上它。在馬友友的詮釋下,你卻有可能欣賞這內省、深刻之作。
馬友友的琴音時而厚重溫暖,時而乾枯透明。大提琴低聲訴說著那些被遺忘的名字,與及在沉默中消逝的靈魂。然而,不控訴也不淌淚了。你會感受到一種超越苦難的堅韌,和在沉默中的堅持。人性在最深的苦難中依然發光,希望始終不肯熄滅。
馬友友:「我認為蕭士塔高維契的藝術真理,就是為無言者(被禁聲者)發聲。」
兩首鋼琴協奏曲風格迴異
聆聽兩首大提琴協奏曲,你會感覺到一股歷史的重量壓在胸口。假如你有顧慮,那麼,王羽佳的一張必合你意。她以動感和富表現力的方式,詮釋了蕭氏的兩首對比鮮明的鋼琴協奏曲:帶有爵士風格的第一號,與新莫札特風格的第二號。同一專輯還收錄了四首前奏曲與兩首賦格曲:D 大調的一首 Prelude 來自跟第一協奏曲同期創作的 Op.34,其他的選自著名套曲《24 首前奏與賦格曲》作品八十七。

第一號鋼協的初衷竟是一首小號協奏曲,卻被作曲家進一步發展成為鋼琴與小號共演的雙協奏曲,並由弦樂團伴奏。這種別具一格的編制,再加上蕭氏特有的幽默感以及對音樂模仿的偏愛——涵蓋了對貝多芬、海頓乃至流行旋律的揶揄 – 最終誕生了一部極其奇妙且顛覆常規的作品。其中充滿機智的諷刺與戲劇性的對抗,不僅展現出青春的桀驁不羈,也潛藏著深沉的荒涼與隱約的不安。
王羽佳在處理開篇的第一主題(中庸的快板)時展現出細膩且沉穩的功力,成功捕捉了其中沉思與矛盾交織的情感;同時,她亦以應有的敏捷駕馭了節慶氛圍的第二主題。次樂章堪稱表現最為出色的一章,其旋律因她彈性的速度掌控而展現美妙起伏,帶有一種華爾滋般的流轉質感。章中出現的小號抒情獨奏令人印象深刻,由樂團首席小號手羅夫斯(Thomas Rolfs)以嫻熟技藝和豐富音色「唱」出,與鋼琴彼此輝映。整段音樂的質感美妙至極。
在終章,馬戲團般的喜劇性沒有給最大化。與其說王羽佳或指揮有意讓它在嘲弄與現實之間透出一絲苦澀的真實,不如直白指出,王羽佳縱有輝煌技術與無限能量,尼爾森斯今次是欠些想像力,帶不起應有的氣氛吧。

兩首鋼協之間相隔近 1 / 4 個世紀。在這段時間裡,作曲家遭逢清洗、戰爭及史達林鎮壓的磨難。然而,這些經歷並未顯現在 1957 年他為兒子馬西姆十九歲生日所作的第二號協奏曲中。有人認為,這部作品流露出蕭士塔高維契晚年的柔情與淡淡哀愁,尤其是第二樂章,那緩緩流淌的旋律,不僅承載了父對子的深情厚意,也彷彿是一個飽經滄桑的靈魂,在靜謐的夜晚低聲傾訴心曲。 誠如尼爾森斯所言,王羽佳以輕鬆優雅之姿和精湛技藝,掌握了它的電影般氣勢。而行板樂章每一下觸鍵都帶著純粹的意圖和感覺,扣動心弦。總的來說這專輯,應該是王羽佳迄今為止(錄音裏)最高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