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香港歌劇院〈托斯卡〉有感

文:劉志剛

撰樂評,是寫給誰看的?

究竟是給看過這台演出的觀眾,還是給沒有到場的?抑或,是寫給演出者看的?

有些人會在臉書上寫。那肯定是給自己看的:利用 Facebook 有回顧功能,提醒自己曾經看過這麼一個演出。

我是越來越傾向為自己而寫。

執筆的今天剛去過中大,旁聽了馬友友與中大學生的對談會 A Dialogue on Music and Future Leadership。 馬友友自稱,到了 49 歲才拿定主意,要當一名音樂家。他是一個思考型的人。他一直思索:做甚麼事情對人有意義。(人,是他最關注的)

他很在意自己有沒有做好音樂家的本份。縱然演奏家一直探索(回應段校長的發言),自己既是實驗者又是實驗裏的 ’control’,但演奏家不是作曲家;前者是一個中介。馬友友相信,音樂是一個服務,演奏家便是服務生。菜餚不是 waiter 烹煮的,茶也不是 waiter 冲的,然而一流的 waiter 熟知廚房裏的事,讓服務接受者有最佳體驗。

這個比喻真棒。好的演奏家理應想著有甚麼可以俾觀眾「袋走」的。

看罷一個演出,我會問自己有甚麼得著。是 kill 了 time,是享受片刻的歡愉,還是什麼?

漸漸地,我不會立即摸黑在場刋上,寫這寫那。後來,乾脆什麼都不寫下。翌日也不。

過了一些日子,我就好想牛一樣反芻咀嚼:關於那一場,我還記得什麼?能留在記憶裏的,才是有價值的。有甚麼是「具持久意義」的呢?

「歌手們唱得還不錯啊」可以是你在散場時的 positive 感受。(其實,看罷一台歌劇之後若結論是個個都唱得不錯,是令人愜意的;達到了娛樂目的)但,這還稱不上具有持久意義。

香港歌劇院的〈蝴蝶夫人〉,我一世都會記得懸浮在空中的玻璃床 – 音樂是吹彈即破的 Humming Chorus;那是視覺和聽覺藝術合一的極緻表現。這對我是具有持久意義的。

Ivan Fischer 和他的布達佩斯節日樂團來香港演出貝多芬小提琴協奏曲,小提琴家是誰我已經忘記了,但一定記得指揮將定音鼓安排放前面,以彰顯它在整個音樂的重要性。不光是看演出的時候覺得「爽」,在賞樂生涯中也是有意義的。

十月十二日,看了香港歌劇院的〈托斯卡〉。十一號是 opening night,我看的就是(所謂)Cast B 的演出。

世事無絶對。11 號的深夜我就聽說「這個 Tosca 太大聲了。即使唱 Turandot 都嫌大聲。」我從來不小覷 Cast B。

執筆時,已經過了三個星期。我仍然記得:歌者都唱得不錯、舞台上的互動亦不錯,從主角到配角都沒有一環是弱的。可是,三個主角中沒有任何一位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今天不看場刊我還勉強講得出他們仨的名字,半年後便難說了。陳永唱的雖是配角,但那副「奸人」表情我大概忘不了。

普契尼這齣〈托斯卡〉只有一位女角(群眾不算)。看:〈蝴蝶夫人〉裏有鈴木,〈波希米亞人〉有 Musetta,〈杜蘭朶〉裏有柳兒。Tosca 只有一首 showstopper 「為藝術,為愛情」,男主角 Cavaradossi 倒有兩首:「奇妙的和諧」和「今夜星光燦爛」。

是晚「奇妙的和諧」唱得普普通通,「為藝術,為愛情」甚至有點勉強,女角的 wide vibrato 有「唱 flat了」的傾向。〈托斯卡〉第一個高潮是女主角刺殺歹角 Scarpia,看過幾個演出這「高潮位」是刺激得令人毛髮直豎的;十月十二日的屬於不錯而矣。

〈托斯卡〉故事的主旨肯定不是「自由與愛情,誰重要些」。而是「紅顏薄命,天不從人願」。Scarpia 是歌劇角色中「攻心計」代表人物。他認為自己有辦法(用威脅殺死名伶托斯卡的愛人這種手段)令她向自己投懷送抱。所以不用猴急。Scarpia 是造夢想也不到天天去聖堂祈禱的 Tosca 會拿刀子捅死自己,但作為觀/聽眾的我每次到了歌劇此處,都不禁覺得這是她祈禱有功,上天賜她勇氣力量,替天行道。

導演 Vincent Boussard「異想天開」空排四五個主教(Bishops)做 Scarpia 的僕役。有點 common sense 的都知道現實中這是絶對不可能。最可能的,我估是 Boussard 覺得主教的祭衣和高帽很好看,穿不同顏色祭衣和帽子的演員進進出出,看起來很有效果。觀劇時,我很不以為然。但因為事情已經過了三個禮拜,此刻我覺得那是「濕濕碎」。佈景道具雖然走「摩登」簡約路綫,導演還是沒有偏離原著的劇情設定。(最近看了維也納的現場演出錄影〈托斯卡〉 – Marc Albrecht 指揮、Martin Kušej 導演、Jonathan Tetelman 唱 Caravadossi – 那才是真正的異想天開)

三幕當中,以第三幕的演出令我最滿意。整個「戲劇」的吸引性很強,因男女主角都有最佳發揮,唱與演已渾然一體。他倆對「過骨」之後的美好憧憬,令已經預知此劇悲劇結局的觀眾心疼。那顆吊著的鎢絲燈泡原來象徵 Caravadossi 命懸一線。鎗聲響起,Caravadossi 倒下而燈泡隨即熄滅,Tosca 卻誇男友演技一流;這令觀眾的心真的痛。

香港管弦樂團在 Yves Abel 的指揮下,由始至終表現敏感、醒目。Abel 是個真正的 Puccinian。